1
李云和刘悦悦是多年的朋友,准确说从五岁便开始了。两人都是1966年出生,这年正好满二十岁。李云大些月份,三月初已在饭店摆了酒,一共三桌,请的全是亲戚,只有刘悦悦算外人。刘悦悦的爸爸在县委办公室工作,坚决不同意刘悦悦摆酒,说是自己四十岁的时候都没摆,你爷爷七十岁时还到处躲生,你一个小辈人反倒要称大了,任刘悦悦怎么耍赖都不答应,哥哥姐姐也没有一个站出来替她帮腔,所以到了四月六号她生日那天,她只拿了一枚煮鸡蛋和两颗奶糖代表数字20犒劳李云。
过了两个月,刘悦悦的爸爸将她活动到了县工商局上班,捧上了铁饭碗。李云连高中都没读完,比刘悦悦在家待业的时间长,现在见刘悦悦先于自己有了工作,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她父母都是电机厂的工人,没什么路子,最多提前退休让她顶职罢了。可她所有的志向里独缺当工人这一条,她不喜欢成天穿一身油腻腻的工作服,而且还要倒班,所以她就让哥哥顶了职,自己再等待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有了。
李云妈妈的一个同事要介绍个军官给她认识。据说那人一表人才,第二炮兵学院毕业,婚后李云还可以随军,工作也可以解决。虽然还没见到人,只有张一寸的黑白照片,李云依然无比激动,在第一时间按照介绍人提供的地址,寄去了她人生的第一封信。
在没有收到回信之前,李云惟恐难成好梦,对刘悦悦也保守着这个秘密。军官在西安,她在湖南,信一去一回,最快也要两个礼拜。在焦急的等待中,她明显地消瘦了。刘悦悦误以为她是为待业的事发愁,便宽慰她说事情总会解决的。刘悦悦当时的语气与她平时并无两样,两人家境的差异,导致她时常都扮演着安慰者的角色。而未来已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李云,却听出了她话语里头无法掩饰的优越感,就不免感觉刺耳,加上连日来对于回信的过度揣摩,情绪来不及调整就失控了,她竟然以前所未有的炫耀口吻对刘悦悦说,我才不急呢,说不定我就要离开县城去大城市了。
你要去哪里?长大之后能去大城市生活,一直是两个人共同的心愿,所以,刘悦悦探知的欲望非常强烈。
我老实交待吧,有人帮我介绍了个对象,是西安的,如果成的话,可以带我到西安去。李云眼看难以隐瞒下去了,索性就和盘托出。
消息简直太意外了。一时间,刘悦悦像根柱子钉在那里样一动都不动了。
从小到大,除了长相外,她样样都强过李云,无论是家境还是际遇。其实,她长得也算漂亮,但李云更美,所以两人走在一起,她的美就显得不那么突出了。当然,这并不重要,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她比李云过得好就胜过一切。在这个县城里,她刘悦悦的条件谈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不但有正式工作,而且是国家干部,父母包括哥姐也都是国家干部,这样齐整,谁不想来攀亲呢?李云长得很漂亮,可是个待业青年,家里经济也不太好,父母是大集体工厂的工人,兄弟姊妹有四个,参加工作的还只有一个,负担不轻。当然,刘悦悦并不是希望李云过得不好,只是不希望比自己过得好,因为一直以来,两人都是按照这样的次序成长和维系友谊的。眼看这种次序将被打乱,如果李云真像她所说的会嫁到西安去,那么,刘悦悦之前所有的荣耀加起来,都不及她这一次来得显赫。所以,她为李云的未来所露出的笑容显得十分勉强。幸亏李云正沉浸在个人的状态之中,未曾留意。
三个星期后,李云终于等来了那位军官的回信。
因为对信里的内容没有把握,以致于她战战兢兢地剪信封口时戳到了手指,渗出了一点血来。
信纸总共一张,内容以自我介绍为主。原来军官的大名叫王永军,大她四岁半,不仅是大学本科,马上又将到二炮学院读研了。他告诉李云,人生的价值在于不懈地追求,还引用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一段原话。
阐述完伟大的人生观之后,王永军在信的结尾处向李云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下封信能收到她五寸彩色的全身照片,并加上括号强调要生活照,落款处,他注明了写信时间,某年某月凌晨两点二十六分。
当天晚上,李云对信的内容就能倒背如流了。她一边回味着每个字句,一边照着镜子。王永军要看照片,正中她的下怀。长这么大,除了外表,她对自己没有一处感到自信,现在,人家的要求只有这一个,她还担心什么呢?上封信里她寄了一张两寸的头像过去,估计对方一定是看了满意,现在又提出要看全身照,这摆明了是说如果身条子也好的话,那就要确定关系了。研究生,西安,只要能和王永军结婚,这五个原本如镜花水月般的大字便会和她密不可分了。揣着这样振奋人心的梦想,李云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
不过,被李云当作第一个和她分享幸福的人,刘悦悦的心里完全不是滋味。一夜之间上帝突然就偏了心,这令她倍感失落。这几天,她回绝了好几拨媒人,其实,介绍的对象条件都不错,至少和她旗鼓相当,可是,跟李云的对象一比较,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了。尤其是想到李云将要去西安那么大的城市里当家作主,她的心里就再也坐不住了。所以,她在家里吵闹着也要找个军官男友,不想跟祖辈们一样生生死死地困在这个小县城。县城实在太小了,小得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人,还脏不拉叽的,见不到一个像样的商店,更别提什么公园和游泳池了,她已经对这里腻味透了。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父母当然不舍得她远嫁,所以,对她的哭闹置若罔闻。
2
这天下午,李云借了海鸥牌的照相机约刘悦悦帮她拍照。
两个人来到县政府大院。之所以选择这里,因为院里有个人工水池,池子中心是一座石头垒砌的假山,只要按动开关,便可以朝不同的方向喷水。这里是县城最能够跟城市接轨的一处景点了。两人在这里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李云从家里带出了三套她认为最好看的连衣裙,以池子为背景,摆了二十八种不同的姿势,基本上都抄袭《庐山恋》里的张瑜,虽然没有创新意识,还是吸引了众多的围观者,其中包括传达室搞收发的李大爷老两口,常来叫卖小菜的周姓妇女,其余,当属大院里所有未外出玩耍的六岁以下的儿童。大家都目不转睛地陪同,只在换上刘悦悦登场之后才逐渐散去。与李云的千姿百态相比,刘悦悦的看点确实不大,不仅服装单一,而且九张照片采用的是同一种姿势。由于李云还没有收入,胶卷钱又是她出的,按照惯例,洗照片的钱刘悦悦应该义不容辞地承担下来。平日里,两人结伴去馆子吃个米粉面条什么的,刘悦悦一般也是二话不说就把付账的事扛了下来,但是这次,她却没有反应,岂止没有反应,连一句虚情假意的客套话都没有,李云磨蹭了几分钟之后,只得在老板的催促下付了钱。
刘悦悦微妙的心理,因为此事而浮上了水面。
但李云是个粗线条的人,加上书读得不多,以为刘悦悦是舍不得她将来远离自己才闹情绪的,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刘悦悦的嫉妒。就像这么多年来,无论刘悦悦的处境怎么优越于她,她除了羡慕之外,从未有过不够朋友的想法一样。即使偶尔闪现,过后她也会内疚好一阵子。在她的认知中,朋友既代表着友情,也代表一种制约,如果做不到就不算是真正的朋友。她和刘悦悦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分开,就是两个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像初中与她们同班的王小丽,她俩和她交了半年朋友,就不想继续下去了,原因就是那人太自私、太小气了。让她一两回没有关系,如果次次她都要占便宜的话,就没戏了。
照片不久就洗出来了,由于技术的问题,效果都不太好。好在李云的底子好,怎么拍都不显丑。经过一轮轮筛选,总算挑出了两张比较满意的,李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用信封装好,准备晚上写好信后一并给王永军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