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蚂蚁文档网 > 述职报告 > 房客

房客

时间:2022-05-27 08:35:08 浏览次数:

说着话,太阳从粉色云层后面探出头来。泼在院里的水很快腾起缕缕白烟。空气中毛茸茸的东西流淌着,她感觉到周围布满了火红的棉絮。伍家小院的青石甬道上,卷毛黑狗敷衍了一下她的呵斥。它的舌头耷拉得很长。临街的南墙头上,那只善于挑衅的大红公鸡飞走了。甬道那头,透过房檐前由豆荚、西葫芦、南瓜组成的天然凉棚,一明两暗的三间正房岿然依旧。依稀可见一排隐约的猫头滴水和斑驳的排椽插飞。摆在荫凉里的石桌上,白瓷海碗有一明显的豁口。她用它喝了多年的大碗茶,不舍得扔掉。

“记住我的话了吗?”她又叮嘱了一遍,“你爹很快就回来了。”

男孩儿想把汽车模型的轱辘安上去,他觉得拆的时候十分简单。

“你为啥不直接跟他说?他应该听你的话呀。”男孩子说,“这回他不能走了呀。”

站在阳光底下,她显得神态安详,乳房看上去依然饱满。今天她穿了一件粉红色衬衣。本来她已试了那件粉色套裙,但她站在中堂东屋的窗花跟前,仔细回想了一下多年前走进伍家院子的情景。那个晌午的光线很硬,她的粉色衬衣无显炫目。所以最后,她把套裙脱了下来,又从箱子下面翻出了这件粉色衬衣。现在她走到荫凉下面,坐在一只石凳上看他玩汽车。

小男孩认为轱辘已安好了,一松手它们又掉了下来。他嫌天气太热。

“住在这儿有什么好呢,连车也坐不上。”小男孩说,“你坐过车吗?”

“当然,我坐过火车,坐过两天一夜。”

临近晌午,天越发热了。西厢房上空竖起一缕炊烟,如同野外随处可见的冲天杨。她好像嗅到了远处的黄土气息,还有老式火车呛鼻子的煤烟味道。她忽然站了起来,她记起还没有淘米,而时辰已经不早了。各种声音层出不穷。黑狗和红公鸡又吵闹起来,黑色和五彩的毛在阳光下飞舞。一群母鸡安详地在当院觅食。从西南方向传来咩咩的尖叫,接着是咴咴的驴鸣,那里搭有专门的羊栏、猪圈,还有马厩。隔不了几天,男人就会为牲畜们垫一次黄土,既攒肥又卫生。现在,男人在做什么?她两眼虚眯,双耳竖立。嚓哧,嚓哧,男人正在东厢房铡秸秆。男人常常整宿整宿地铡秸秆。靠窗台一溜,铡好的秆子码垛得整整齐齐。男人是仔细人,每次用完农具,都用柴草擦得锃亮,吊在东房檐下。她好像看到小个子男人站在东房檐下,一下一下地摆弄一柄锄头。那一溜农具被弄得叮当乱响。男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一直听到有人在某个角落说话。

“听到了吗?你好好听。”她捉住小男孩的手,不让他发出别的声音。

男孩子的手有点疼,他摇摇头,忽然说:“火车来了,我能觉着地在动。”

于是她又走到阳光下面。

他打算放弃那只损坏的玩具了,这时候闻到一股清香。她坐到了他对面,把碗筷推过来。米粒很白,上面散着碧绿的黄瓜丝。她趴着桌沿,两只手托着脸,手上的黑蹭到了略显苍白的脸上。男孩儿看到,她的眼底渐渐升起薄薄的白雾。他一直搞不懂妈妈守着空旷小院的原因。

吃饭的时候院子里的阳光灿烂依旧。

整个晌午时光,她都保持着这种姿势。那件粉红衬衣样式有点过时,但熨得平展,上面的针脚看起来还不错。男孩儿后来被头顶的一只南瓜花吸引住了。它金黄的花萼像一只唢呐。院子里,褐色鸡群徜徉而过。她脸上始终是聆听的神情。

男孩儿睡起来,开始寻找丢弃的汽车模型时,没有看见妈妈。男孩儿焦急地喊了几声。他注意到了挂在铁丝上的一排衣裳。它们全部是耀眼的粉红色。男孩儿疑惑地瞟了一眼,然后去牲口棚、猪圈、羊栏,甚至鸡窝里看了一遍。最后男孩儿在街门口的石礅上看见了她。

她听到火车鸣就跑出来了。火车的声音清脆而又唐突。她小跑到街门口,看到拉煤的货车蛇一样消失在远处。这是一条运煤专线,从它诞生一刻起就不能拉人。除非有人藏在煤堆里。她站在街门洞里瞭望,一只手搭在额前,另一只手紧拽着兽头门环。她苍白的面孔渐渐有了血色。

门前的青石板街很长,一直伸向村外白茫茫的地方。

这个夏季,男孩儿终于等到了描述中的父亲。他的妈妈每天坚持穿一件粉红衣裳。

那个晌午的光线很硬,直直地往青石板和人的内部扎根。伍元隐约感到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安。伍元坐在街门前的第二级石阶上,光头赤背,肋骨尖尖,面孔平板呆滞。他手里的碗不停地旋转。这样,米汤就不像预料中那样烫了。他的黑狗安静地蹲在面前,眼珠不放过筷子的每一个动作。坐在高可逾丈的枣木门板、两排锈迹斑斑的蘑菇门钉和狰狞的兽头门环前面,伍元矮小的身影显得异常孱弱。

五棵树村的青石板街很长,顺着它的走向,伍元看见一条蜿蜒的黑线隐伏在尽头。伍元知道,那里出现了一条铁路,每天都有运煤车贯穿南北,但伍元觉得这与他无关。黑狗的耳朵动了一下,轰鸣声骤然传来。五棵树金矿的闸又合上了,伍元想。于是,他刚进肚的午饭脱口而出。

梅老板侧着半张脸睨他。因为吃惊,梅老板的嘴张得很大,露出半边灿烂无比的金牙。

伍元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再进矿洞了。最近他老是咳嗽。一个坑道的老黄说他胸脯里装了一台风箱。这样,伍元就去找他的梅老板。他觉得可以换一个轻松的工作给他,比如碾金车间。

“好啦好啦,矽肺病是会死人的,你看你好好的根本没事嘛。”梅老板说,“但我可以把麻三跟你换一下。麻三弟兄好几个呢。”

“我听说碾金车间经常丢东西,我肯定不会。”伍元说,“我向你保证。”

“好啦好啦,你们这种人恨不得屁眼里也塞满金子的。听说你祖上是有名的财主?嘻嘻,这里也有财主?不过,那块匾看起来好值钱哟。嘻嘻。”梅老板的南方口音轻盈明快。出于身份的考虑,他镶了一口金牙,所以一说话即金花灿烂。但他现在闭紧了嘴巴。伍元看见他轻轻地冲天空点了一下手指头。

梅老板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印象很深。

梅老板失踪后的第四天,碾金车间的工人把他从汞化池里捞了出来。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只剩下半个脑壳和一根说不清部位的脆骨。他的半个腭骨金光闪闪。

火车过去之后,丢下一团耀眼的白烟。隔着几里远,伍元感到令他震撼的变化在地底下发生。黑狗将主人的呕吐物舐得干干净净,然后抬起头,向白烟中晃动的黑影狂吠。

过了很多年,她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个晌午的情景,一个半裸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巍峨的挑檐门楼跟前,阴沉地喝退他的狗。

她的两条腿很长,乳房特别饱满。由于脸上全是煤黑,他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

“他们竟然把我扔下来了。”她像是在哭泣,“他们根本没有让火车停下就把我扔下来了。”

“三伏天日头毒,赶路人一定渴坏啦。”伍元说,“奔金矿来的很多外地人都是这样搭车的。”

“耕读传家”,她认出了匾额上的字,念了好几遍,稍稍松了口气。

“其实我一出来就后悔了。我简直后悔了一路,可是火车一路都没有停呀。”她说,“听说你们这里的人随便挖个坑,就能看见金子?”

推荐访问:房客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