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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片四叶草

时间:2022-05-21 14:50:03 浏览次数:

你有没有丢掉过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到丢掉它像丢掉了自己,如同一盒被抹掉的空白磁带那样,慌张而顾盼。

什么东西能够证明你的真实?身份证?日记本?家人和朋友口中你的事迹?不,不,这些可能都不行。

我要的,是一种能让胸口发紧发疼的记忆,是一个别人都无从打开的抽屉。突如其来的记忆膨胀到无限大,从我的身体里挤出来,回到了那年的夏天。

1.橙橙

周日的朝阳我从没看清楚过,总是在昏睡。如果是暑假,那便像是在沼泽里游泳的昏睡。

我被妈妈扯起来,丢在沙发上。她指着一个女孩问我:“你还记得她吗?”

我讷讷地点点头,其实压根儿没认出面前的人。

女孩安静得过分,放在膝盖上的手黑黑的,显得粉红色的指甲特别突出。脚上穿着一双球鞋,一看就是新的,鞋帮白得耀眼,可那至少是五年前流行的款式了。

“真记得我?”女孩一开口是姥姥家那一带的方言。

那是一处平原腹地,既没有江南的湿润,也没有北方的凛冽。一片一片的庄稼地种着对我来说像野草一样的麦子,唯一的特产是一种叫高粱饴的软糖,还有去了核的冰糖葫蘆。那里的平淡和缓慢让我怀疑它从古至今都没有发生过变化。这么说,女孩应该是我儿时的玩伴。从四岁到六岁,我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可是童年对我来说,就像是烧饼上的一堆芝麻。当我们逐渐长大,谁还会不停回味?这时突然问起十年前的人,就像让我从一堆芝麻里捡出一颗最香的。

“你家门口是不是有很多草?”我胡乱应付着,其实姥姥家那边几乎所有人家的院子里都堆着野草。

女孩点点头,在回忆里似笑非笑:“是干草,为了喂骡子。你非说那是马。”

这时妈妈招呼我们去洗手吃饭。我们一同站起来,两双肤色黑白分明的手伸进同一个盆子里。

香皂在手中无声传递。一头骡子的出现让我闻到了包裹着草料和粪便味道的风,我好像站在了被肥皂泡化掉的童年起点。记忆从手心里飞出来,迫切而琐碎。

我怎么可能忘了她的名字呢?为了和我重名,比我大一岁的她,强迫家人给她改了名字。大人也觉得不错,村子里有两个成成,就是好事成双。其实我的名字是橙橙,因妈妈怀我时酷爱吃橙子而得名,再说橙色是多么跳脱,像是蹦下球台的乒乓球。但这解释起来太费时,不如接受事实。从此一到饭点,村子上空和炊烟一起升起的,就是此起彼伏的“成成”了。

我四岁时,妈妈被囚在一场大病中,头痛撕扯得她五官都变了形。爸爸对我说,他要带妈妈去北京治病,我央求他们带我一起去。可火车到了姥姥家那一站,舅舅却跑上车来一把拉起我。

我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尖声哭喊,踢打着。妈妈为了不心软,咬着嘴唇狠心看向窗外,爸爸把我接过来抱下车,直到列车员再三喝令,才返回车上。车门关闭的那一刻,他用手捂了一下脸,抬起头,红了眼圈。

渐渐黑下来的傍晚,站台凛冽的风让我发抖。火车甩着红色尾灯,拐了个弯,驶入了茫茫暮色。

坐在舅舅的自行车横梁上时,我还在小声抽搭。一下自行车,我就看到一头牲口被拴在一棵树上,麻木地嚼着草料,边吃边漏。辫子似的尾巴一扫一扫,掀起一股股腥臭气。我指着喊:“马,马!”

“马”前边猛地站起一个女孩,手里扬草的叉子还停在半空,回头直看我。舅舅笑话我说:“什么马,那是骡子呀,骡子。”他眼睛和嘴巴都弯起来,对女孩指着我说:“这个是橙橙,今门儿刚来的。”

“今门儿”是今天的意思。

姥姥全家都站在一个大大的影壁前迎接我。影壁上雕刻着松和鹤,鹤仰起脖子,似要鸣出响亮的呼哨,一丛松针也准备好应声而动。院子里栽满月季,还有一棵枸杞,红色的雨点般的果实从枝条上垂下来。一间正房两间耳房,厨房和厕所在院子另一侧。我从这里跑到那里,最后在一张桌子前停下。玻璃板下压着数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妈妈。她扎着两根辫子,笑盈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裤子不够长,露出尼龙袜。她笑得很干净,把一点儿害羞藏得刚刚好。

姥姥端来饭,送到我嘴边。我不肯吃,嘴巴空不出来。我贴着玻璃板亲那张照片,亲完了对它唱歌、说话,一刻也停不下来。我只赖在那块玻璃板上,泪水和口水想尽办法钻进玻璃板下垫的软布里,洇满了照片边缘。

全家没了言语,突然两扇黑漆木门上的狮子门环被人啪啪地拍响。门一开,女孩被带到我面前。是姥爷愁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找个玩伴来陪我。

2.成成

成成只比我大一岁,原本叫花花。可是跟我玩了几个月后就非要改叫成成。在我离开姥姥家,跟着病愈的妈妈回家那天,她就盼着能进城找我。可谁也不知道实现一桩愿望需要把日历撕下那么多页。

换了新鞋就要走新路。鞋是提前买好的,可是雨天不能穿,有泥;晴天不能穿,土会扬;阴天也不能穿,万一路上下雨呢?穿了新鞋就要配新的鞋垫儿和新袜子,但她腿疼,脚也肿了一圈,鞋垫儿是塞不进去了。

成成怕弄脏新鞋,本打算踮着脚走上三楼,踏上我家的地板的。但腿疼让她不能靠足尖承受身体的重量,这才作罢。

吃饭时,妈妈问她腿还疼吗?一直疼吗?她说疼。

我们的腿靠在一起,她的腿细瘦结实,肌肉线条鲜明,像某种擅长奔跑的动物的腿。膝盖上还结着摔伤后的痂,那是一次跳皮筋时失误落下的伤。她跳飞蚂蚁跳得极好,本应该像弹起的皮球那样跃进被举到肩膀那么高的橡皮筋里去的。要保持完美的跃起,必须要让脚后跟碰到屁股,再松开双脚落下去,像蒲公英放开它们的伞兵。结果那一次,她没跳到那么高,还一个劲儿往地上栽。

摔伤不要紧,只是过了一个月还是疼。拍了片子,从乡镇医院到我们的市立医院都说是骨癌,不是蹿个儿太快。

成成的爹抽着烟说,她弟弟还没上学,看病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他的指甲盖是鼓起的,边缘有裂缝,每一片都被熏得黄黄的。

“花多少钱也得治呀。”爸爸说,“明天我先去找找医院里的老同学,看看能不能先让孩子住上院。”

那顿饭吃得很闷,我和成成无话可说。像是突然在床底下找到了缺失的积木中的一块,被人说,这是你的,拿去玩吧,然而我早已过了那个年纪。

成成眼里的城只有我家局促的小开间那么大。那时为了我上学方便,爸妈在学校旁租了一间地下室。

小屋不见阳光,从窗子望出去,透光的是马路的下水道盖子。要上楼梯才是平缓马路,走到主干道还得再跨越一道六十度的大斜坡。学校的开水房在斜坡最下边,我们每天拎着水壶和暖水瓶去打水,走上斜坡回到家,得有跑马拉松的毅力。

晚上,我和成成睡一张大床。大人们有的出去住了招待所,有的睡沙发。

关了灯以后,夜格外静,那是一个有魔力的时刻,用力看,黑暗中折射着无数发光的彩色物体。

窗外沙沙的,细细碎碎的声音啃着窗子。

“什么声?”成成问。

“下雨。”我说。

“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她说。

“我没听过蚕吃桑叶的声音,连蚕都没见过。”我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没头没脑地问:“你知不知道,你姥姥家那只白猫最后去哪儿了?”

姥姥家养过猫吗?我努力搜寻记忆,隐约想起姥姥家有只脏兮兮的白猫,见了我就跑。有一天,我终于抓住它的尾巴,它扭头给了我一爪,迅速蹿到了树上,再也没回来。

我捡起一颗石子儿往树上扔,想把猫打下来,结果石子儿掉下来砸到骡子身上。骡子四蹄一跳,茫然的眼睁大了一圈。我觉得好玩儿,目光转向骡子,又捡起一块石头。这时,成成跑出来拦在它前边央求我:“别揍它了,求求你了。”

大概是为了补偿内疚感,我教她玩王子公主的游戏,给她看画册。而她教会我去鸡窝里掏蛋,带我去地头扒出地瓜来烤。是别人的地,偷偷摸摸的,还没熟就塞进嘴里,口感像是萝卜。

妈妈病愈来接我回家的那一天,我正踩在板凳上,围着围裙,勉强够到灶上那口大锅,琢磨着帮姥姥炒菜。舅舅跨进门槛来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看谁来了?”

妈妈走进来抱起我,泪像是有了生命,从她的脸上流淌到我的脸上。

我离开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没人瞥见角落里成成脸上那两道落寞的光痕。

在我落到睡梦的袋子底部之前,隐约听到成成低声说:“当猫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就会躲起来,不再回家了。”

3.帽子

成成睡在洁白的病床上,像是漂浮在南极海洋里的一块冰。

病房在20楼,窗外常常是一层一层雾,可以流动,在上下左右的白茫茫里,只有一栋楼遗世独立,被推出正常生活的边缘。潮湿可以让所有难闻的味道闹腾十倍,下水道的返味儿,消毒水味儿,药片轻微的苦味儿,一齐化成了溢出喉咙的酸水。

太阳掉进了白色的洞里,天色总是没有变化。这样也很好,成成想,时间好像变慢了。慢一点儿吧,花慢一点儿开,雪慢一点儿落,但是好日子快一点儿到身边,然后好慢慢慢慢过下去。

重症监护室里传来声音:“你放心,放心……妈妈马上就来了,她在电梯里了……你不用担心,你就放心吧……”

后来那间房空了。

另一张床也围满了医生、护士和家属,隔着帘子,那边传来高兴的轻叹声,还有小小的鼓掌声。

“谢谢!谢谢!”

命悬一线,成成觉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这个词。

治疗开始后,成成开始落发。她用一张白纸接住头发,它们一根压一根,带着微微的弧度,像极了一个心乱如麻的人在乱画。于是,我给了她一顶毛线帽子。

她吃医生开的止痛片,那止痛片有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是白色的小圆片,我们就起名“小白不疼片”。

她吃饭之前,护士来送药。我数着,一片,两片,三片……一把倒在她手心。吃完药,护士就塞上一根体温计,又调慢吊瓶里药液的流速。

我发现成成不习惯被人照顾,一有人对她好,她就浑身僵硬,手脚都没地方放。

她有精神的时候,我就给她讲我妈妈的故事。

妈妈因为治疗需要做“腰穿”。医生会用一根巨大的针管从脊椎刺进去,抽取颅骨里的脑脊液来化验。

妈妈一边做腰穿,一边抓着我的照片,小声说“我家橙橙要没妈了”。

“可是你看我妈现在,好好的!大不了我们就去北京治!”

我搬出相册,里边有妈妈治疗的两年时间里拍下的照片。我哗哗地翻到天坛,指着说这里就是北京。

天坛坐落在一条现代与古老分割不清的分界线上,鸽子在古老建筑的屋檐下,也在地铁站上方起落。

“火车怎么会开到城里来咧?”成成指着照片问。

“那是地铁,不是火车。”我笑话她,算是报了她十年前笑话我指骡为马的一箭之仇。

那时我的包里随时都能拿出一沓卷子,我们不知道玩什么好时,我就开始做题。说实话,我成绩很差,每当摊开这些卷子,总会误以为自己正在雪原上行走,一行行铅字,如细小的脚印。而每一个写下的答案,都是一場行将到来的雪崩,随时准备将我覆灭。

我打开数学课堂笔记大声念起来:“点的轨迹——大雪封山时,一只兔子匆忙跑过,它翻山越岭,嗒嗒嗒……雪上留下的足迹就是点的轨迹。”

“我是一定要去北京上大学的!”其实那本相册是我的向往,因为我想去看看妈妈没在我身边的两年她是怎么过的。

“也带上我。”无论我说什么成成都跟上一句。

临走时,我把我所有的笔记留给了她。

4.四叶草

雾缠绕了半截儿高楼,高度和成成的视线齐平。雾也变成了润泽的养分,催开了草坪上三叶草的白花。

那是一种薄得像纸一般的苜蓿。三片水滴形叶片簇成一组,无数组挤挤挨挨、如火如荼。每一片叶片上都有白色的纹路,像粼粼水光,又像兔子的牙印。

如果你能找到一片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就是奇迹,到时什么愿望都能实现。这是我带去的漫画里写的。

“十万片里才有一片。”我夸张地说,“找到一片你的病就全好了,我也能去北京。”

“那不是得找两片?你一片,我一片。”

我们把附近的三叶草都翻遍了,遍野绿意,只是怎么也找不到一片能让心怦一下跳慢半拍的叶子。

二十万片三叶草,数着数着,一阵风吹过,那些叶子哆哆嗦嗦晃起来,绿色雨点一样翻动。

一个月后,成成出院了。我去送别,只见她仍然坐在洁白的病床上,除了被单下空下去的一截儿,似乎没有其他变化。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必须截肢。她的右腿只剩下一小截儿,裹在纱布里,像是断了的火柴棍。我不敢看她,我怕目光烧着那一截儿火柴棍。

自行车后座为她装了一个筐,她坐在上边,我扶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草叶一般顺风飞掉。突然,她叫喊起来:“我的鞋呢?我的鞋呢?”

“留着给你弟弟穿吧,你又不需要穿一双新鞋。”她爹过来劝,递给她一包牛奶,“多喝点儿奶,身体好得快。”

“把它给我,给我!”

鞋立马被塞进她的怀里,她紧紧抱着。鞋底还有一些苔绿色的痕迹,三叶草湿润的气息立马拂了过来。

成成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可是她开始颤抖了,用下巴抵着那双鞋,像是一尊低着头的雕塑。

寒假如期而至,春节的鞭炮震碎了结冰的沟渠,我踏上了回姥姥家的路。铁轨旁卧着藏在雪下的枯草,阡陌纵横的田野,一成不变的农房,土坷垃遍布的街道,都和从前一样。

表妹拉住我说,成成几天前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经常拄着拐转来转去,还总拔一些草回家,可能折腾得厉害,扩散速度比医生预计得要快。停了停,她把声音压低一些:“你知道,她也走不了多远了,听说那些肿瘤都长到脑袋了。”

我猛地跑向成成家,这么多年了,那间瓦房还屹立在土坡上。地面上红的爆竹皮炸开了花,里芯是脏兮兮的报纸。

不需要敲门,那扇门微微露着缝隙,木头的气味儿钻进钻出。我害怕那道缝隙,它的半遮半掩中,丢失和陷落的异样感正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地击中我。

门内,一地的刨花。成成爹站在一截儿木头前,正抽烟瞅着它琢磨心事。成成弟弟正绕着院子跑,踢开那些翻卷着的刨花。见到我,他扭头冲屋里大叫起来。

成成娘闻声跑出来招呼:“是橙橙来了呀,进来坐。”

成成娘推开了门,我看到正堂的香案上有上供的瓜果,还有成成的那双鞋。

顺着我的目光,成成娘回头看了眼,说:“那双鞋给她留着,她那么喜欢,别回来找不着……我们那天也不是要给她弟弟,只是怕她没了腿看见鞋伤心,才故意那么说的。”

我默默地点点头,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又不忍离去。成成娘转身拿来一个旧本子,小心地翻开,露出夹在里边的一株草。

那是我的数学笔记本,里边是一片四叶三叶草。

一,二,三,四,的确是四片叶子,蜻蜓翅膀似的贴在纸上。又枯又干,薄薄一片,绿意已经咬住了最好的季节,蒸发到了远方。

成成娘小心地捏着叶片给我看:“成成说你肯定会来的,让我把這个给你。她让我跟你说‘好好学,去北京’。”

那道六十度的大上坡,我后来往返了成百上千次。那条路是用碎螺肉一般的石板拼起来的,我一块石板一块石板走、慢一点儿慢一点儿,这样想象中的那一双腿就能跟上我了。那双脚穿着一双五年前就过时的鞋。

她说:“慢一点儿吧,花慢一点儿开,雪慢一点儿落。但是好日子快一点儿到身边,然后好慢慢慢慢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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