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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白

时间:2022-05-21 15:05:02 浏览次数:

李榕,女,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湖北作协会员,湖北省签约作家。毕业于武汉同济医科大学。现供职于武钢总医院,主管药剂师。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忽然之间》、《玻璃》、《菊开那夜》、《第N次初恋》等,散见于《长江文艺》、《作品》、《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树妖的森林》,曾获冶金部文艺奖及湖北楚天文艺奖。

七点半。

高飞走在病房走廊,像是头顶着一锅沸水。

夜班是从下午五点接班,病区整晚的警报不断,抢救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半。八点前白班医生沈心应该接班,病房里却没有发现沈心的影子。高飞经过医生办公室,里面却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抽泣声。沈心背朝着门,从后望去她瘦弱的肩骨仿佛两把手术刀片,她把头埋进瘦弱的胳膊里努力遏制着哭声,窘迫在喉管里的抽泣却比放声大哭更让人压抑。

不必说,她又和老公吵架了。高飞呆呆望着沈心,内脏里有一根神经被扯得紧紧的。也许大多数婚姻不过是虎头蛇尾的一出戏,开始时神魂颠倒如胶似漆,随着时间的渐次推移,争吵就会取代性生活变成家常便饭。

沈心很少谈论家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过得不如意。高飞嘴笨,不知道如何劝说,在旁边干望着不知所措。沈心抹了把眼泪,低声说:“我一会就没事,你不用管我。”

高飞赶紧说:“那我去给你买早点。”

医院食堂大门上竖着一块蓝底白字招牌:“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不要穿白大衣进食堂。”

高飞脱下工作服挂在食堂门口的挂钩上,在窗口排队。食堂里大多是刚下夜班的医护人员,有认识的彼此打招呼开着玩笑,众人中唯一一个还穿着白大褂的就是外科的欧阳锦程。

欧阳锦程顶着一头新品种玉米般的黄发,甚至连队都没排,带着他那特有的迷人微笑走到窗口递进餐卡:“素汤粉。”照理食堂师傅不给违反规定的人服务,他碗里热气腾腾的素粉汤里却赫然漂浮着红彤彤颤悠悠的牛肉片。高飞心里哼了一声:长得好看也是特权啊。欧阳是她的前夫,他们的婚姻结束于三年前。

欧阳转身时发现了她,径自朝她走来。高飞警觉地用手护住自己的饭盒:“我只吃素面。”

她显然自作多情了。欧阳连汤带水吸溜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问她:“听说你昨晚运气不好?”坏消息总比刘翔跑得快,高飞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提起的,索性冷着脸不说话,欧阳却不识趣地陪她排队,一面吃着一面和她谈论外科夜班的轶事。

排了五分钟队,高飞刚到窗口手机猛地叫唤起来,病房紧急呼叫:17床病危,血压突降。高飞终于摆脱了欧阳的唠叨不休,飞奔回病房。

紧急时刻沈心却不知去向,抢救进行了二十分钟后沈心才姗姗来迟。她明显不在状态,魂不守舍,反应均慢半拍,急得高飞大吼大叫。心脏内科主任闻讯前来参加抢救,但为时已晚,病人没能救活。家属投诉医院:病人病危后医生六分钟后才赶到。

科里的规矩是逢投(诉)必查(责任)必扣(奖金),当天排查值班表追究责任。高飞是下夜班,与她交接的是沈心,两人都不能免责。主任询问高飞时她迟疑片刻后承担了全部责任。严格讲她没有和沈心交班,而且她清晨疏漏了17床的例行检查。当时高飞查到17床时17床的房门紧闭,她推开房门,眼前17床正赤身裸体地把他老婆压在身下忙得正欢,两人都很克制没发出过分的声响。但她的出现使夫妻俩的“工作”出现了不可逆的停顿,高飞当时就窘得落荒而逃,脑子里活像闯进了一群蜜蜂,眼睛看什么都是白晃晃的,哪里还顾得去询问病人的状况。谁成想半小时前生龙活虎的病人会因为“幸福”过度突发心脏病?

除了扣发一个月奖金,处分还会影响到年底涨工资。大家都觉得高飞够倒霉。清晨的查房按说是两班医生的交接班,沈心根本就没到场,推算起来主要责任当然是沈心,这件事高飞顶多次要责任,明摆着是代人受过。但高飞能和沈心计较吗?且不说她们关系一直很要好,沈心从两年前就查出患了乳腺癌,左乳全切。自那以后,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就发酒疯,沈心过不下去了就离家出走,但那个人一来接她,说几句软话她就跟着回去了。高飞曾经见过她丈夫,“才华横溢”的画家,横竖看着就跟黑社会似的,满脸横肉不说,鼻梁上架副茶色眼镜更让人胃部紧缩。她不觉得此公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私下里科里同事都觉得沈心早该快刀斩乱麻把婚离了,但当面均是劝合不劝离。

沈心很快就知道了科里对高飞的处罚结论,她要去找科主任说明情况,高飞拦住她,行了,别添乱了,处罚一个总比处罚两个好。她觉得沈心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高飞一脸疲惫地回家,准备不管不顾地好好补上一觉,迎接她的却是满满一屋子的人,比抢救室还要热闹。

她记起了今天是周末,是黄成家人雷打不动的团聚日。

黄成的大哥二哥全家出动,加上两位老人,把个三室两厅塞得满满的。黄成三兄弟各自叼着烟陪着黄老爷子在搓一分的麻将,一屋子的烟。婆婆在厨房里招呼着锅碗瓢盆,忙碌得像个架子鼓手。两个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看韩剧。女儿妮妮和两个哥哥在高飞的卧室里玩,枕头掉在地上被踩来踩去,被子也不见了踪迹。她竟连个能安然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自从他们去年搬进这套三居室后,黄家人越来越喜欢家庭聚会,来得比白班还早,走得比中班还晚,流连忘返。高飞曾对黄成提过,聚聚可以,不必每周两次,这个和女人月经一样,来多了伤元气。例行聚会搞得他们每个礼拜都如临大敌,吃的用的玩的,大包小袋从超市采集回来,花钱还在其次,生活节奏全被打乱了。黄成对她的抱怨听而不闻,他是个寡言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无论别人说什么,其实主意已定。如果可以他一个月不说话都没问题,除了面对家人时他难得的笑语不断,对任何人他都三缄其口,包括高飞。

高飞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睡眠!一个晚上经历四次急救,插氧管、上呼吸机、心肺复苏,面对四次糟糕的结果,纵是钢铁神经也会绷断。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她就害怕推开抢救室的门家属爆发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失声痛哭。这工作没法干了,这家也没法回了,她怀着沉痛的心情自言自语。

门铃响。黄老爷子呼唤着她:“小高,去开门,顺便给我把眼镜拿来,我的牌看不清楚了。”高飞强打起精神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身子细瘦。走道里光线暗淡,一股男人强烈的汗味扑面而来,她还以为是楼下收破烂的李师傅,定睛一瞧,却是她的父亲高国庆。

记忆中的高国庆总是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个子虽不高,但头发从来梳理得一丝不乱,鼻直口方,油光水滑,从早到晚都整齐得像张新版人民币。眼前的父亲像块皱巴巴的抹布,头发长长,胡子拉茬,了无生气。他一看到她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整个人蜷缩起来。搓着手,眼皮耷拉着,背也更加佝偻起来。

高飞没好声气地问了声:“你来干嘛?”

她记不起来上次见父亲是什么时候。父母离婚后,她就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家里一张父亲的照片都没有,但每次父亲不论隔了多久出现,她都能准确无误地从人堆里把他找出来。

父亲期期艾艾说了半天她才弄明白他是来借钱的,两千。高飞在家一向不管钱,工资存折都是交给黄成打理,她转身去和黄成商量,黄成断然拒绝了:“他又没养过你,理他干什么!”他掉头又上了牌桌,手上的麻将牌脆生生地跳动起来。

黄成的话说得是没错,父亲从小到大没有给过她一毛钱。记忆中父亲只给她买过一块面包,那还是小学时高飞和同学去春游,中午照例自带午饭。和同学疯闹的时候高飞的饭盒被碰翻在地,馒头和咸菜撒了一地,她把馒头捡起来,弄脏的馒头皮剥掉,里面还是可以吃的。她蹲在地上小心地吃着捡起的馒头时,父亲正好经过,他不作声地牵起她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块面包给她。面包一毛二,上面有薄薄的包装纸,包装纸上印着淡绿色的香蕉和淡绿色苹果的图案,面包上的油透过包装纸慢慢渗了出来。气味芬芳的水果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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