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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地成佛(中篇)

时间:2022-05-14 17:55:03 浏览次数:

我大学毕业后,入伍来到某部,当了三年排长。排长整天和兵滚在一起,是党和军队的最低领导人,没有明确分管哪一项,啥活都要撸起袖子咋咋呼呼第一个冲上去,从组织军事训练,到做思想工作、武器保养、菜地生产、环境内务卫生等。

按理说下一步的发展,要根据各人的特长和兴趣,有可能干军事,也有可能干政治,还有可能干后勤、装备等工作。而我被调到通信营修理所担任副连级技师。理由是我们部队干部超编,没地方放,只能放在修理所“库存”。我大学里学的是法律,通信专业只会打电话、收发短消息、在网上发电子邮件,如果这也算得上通信专业的话。和我一样“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还有仨(加上我,刚好凑一桌牌或军棋四国大战,可惜我都不会),学的也不是通信专业。

我跟在几位老技师后面递起子、镊子、万用表,耳濡目染熏陶了大半年,只才认识二极管、三极管,知道什么是脉冲电路,什么是数字电路,会读电容、电阻上五颜六色的符号,至于密密麻麻像鬼符一样的电路图根本上走不通。不会走电路,就不知道设备的工作原理,判断不出故障点在哪儿,就无从下手修理。投入地捣鼓一段时间后,在一片笑声中我也随俗了,上班时间看书,五花八门,看《孙子兵法》,也看《葵花宝典》,在电脑上看大片,打《光荣使命》(我军开发的一款军事游戏),清谈国事,放眼全球。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帮该死的“猴们(通信兵爬杆子厉害)”称我等为“退休老首长”。

一天,我们几个在网上“练兵”,被政委带队的督察小组查到。数人顿时如雨打落英,各自飘零。我写出深刻检查后,被借调到政治部组织科帮助工作,整理我们部队的《烈士名录》和《英模谱》。

我的临时办公室设在一座废弃仓库里的杂物间里,窗外哨兵一样立着一棵高大的樟树,四季葱绿的枝叶像只巨大手掌漫过屋顶,使小屋里大白天都得开着灯。冬天窗台下的积雪打持久战,总是最后一个撤下阵地,就是热得狗喘的六七月,走进小屋,也顿时让人汗息消散,背脊发凉。我的办公室被冠以“军史办”,主任、副主任到具体跑腿千事的,我一人。无编制,无经费,无办公设备,一桌,一椅,一沓稿纸,一支笔,还有半壁像墙一样的故纸堆。翻动纸堆时得轻点,不然灰尘呛鼻。

就在这儿我和廖和尚结“缘”。

在一张暗黄脆薄如蝉翼的草纸上,淡得像水一样的蓝墨水在上面写道:姓名:廖和尚;职务:一营三连班长;出生年月:1910年6月;入党(团)时间一栏空着;籍贯:河北新海;何时何故牺牲:1946年1月13日于固镇战斗。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凝结成一张纸上短短几十个字,安静地躲在这杂物间里。见多了,我并不奇怪,还有好多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呢,至今还是老家父老乡亲的传说。我只是觉得名字有意思,在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有叫王黑蛋、刘蚂蚁、牛椅子、陈长子等乱七八糟的,甚至能找到与我同名同姓的,但叫和尚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是俗家弟子,还是真的和尚?他如果真是和尚,为什么要当兵?当和尚是普度众生,当兵是杀生,不搭界的两回事呀。他长得怎样?打仗不怕死吗?怎么牺牲的?

整理英模谱过程中,我去过好几个干休所。见到每一个满脸沧桑的“三八式”,就打听,认得廖和尚吗?得到的回答都是漠然地摇摇头。我几乎失去了信心。

有次,我在一个叫黄奇胜的老首长家收集资料。出发前,我翻了一下老人的简历,曾用名黄二胖,1955年改的。到了午饭时间,老人硬要留我吃水饺。我端起碗就吃,像在连队饭堂里一样。老人很高兴。吃饭时,无意中说起他的曾用名。他说,改了都几十年了,那些老家伙还是二胖、二胖地叫,从不叫他的大名。

我说:“为什么要改呢?以前的名字不是很好的嘛。”

一旁满脸慈祥的阿姨扑哧一声笑了。

“格老子的,我改名字就是那个龟儿子王参谋害的。”原来,20世纪50年代中期,黄奇胜在某团当参谋长,一个四川籍姓王的参谋找他请假,回家结婚。他批了。王参谋归队时竟然超了一天假。在司令部例会上,黄奇胜要处分他。没想到他从怀里掏出假条,从容地说:“首长,您批我两个半月的假,我提前归队,还得表扬我呢。”

团长接过假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同意。黄二月半。二胖两个字分得开,看起来像三个字。

这个笑话传遍了整个师。后来,师长看到他说:“二胖呀,还是改一个大方一点的名字吧。我看你打仗很有一套,出奇制胜,就叫奇胜吧。”

名字是师长改的,但师长也改不了口,仍二胖、二胖地叫。只有在开会、点名、检查工作等很正式的场合才喊他的大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问,您认识一个叫廖和尚的吗?他怔了怔,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说:“认识。”

黄二胖当兵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给东家放牛,把一条大牯牛丢了。他回去不被打死,也要剥层皮。他们那儿过兵,他也不问啥队伍,撵着就走。待他饱吃一顿后,有两个人过来和气地劝他回去,等长高一点再来。

他始终低着头,用两个脚趾头打架。那两人见他不吭声,转身嘀咕几句,把他带到伙房。后来,黄二胖才晓得,他这种看起来像病猫一样的小孩,得跟着队伍走三个月,不掉队,才算兵。炊事班有吃有喝的,还比较安全,他正好长身子骨。

黄二胖那年十二岁。还没有一把“汉阳造”高。

“打开水,泡脚哕!”

暮色里,土坯茅草屋里热气腾腾,人影晃动。一个头像黑冬瓜一样的兵坐在锅灶边,不住地往锅底塞柴草,火苗一明一暗地舔着锅底,映得他在土墙上的背影像坨泥巴,忽高忽低。

有人舀了一盆水走了。他轻巧地拎起木桶往锅里掺凉水。黄二胖站在黑暗里,像根靠墙的扁担。他觉得冷,往灶边挪了挪。黑冬瓜问:“你娘晓得么?”

黄二胖突然哭了。屋子里那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和物件让他很想家。经历无数次生生死死后,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他走后,再也没见过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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