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营250路公交，当算市内最为繁忙的线路。这天早晨，司机崔大牛开车刚抵达始发站，便感觉有点不对劲。以前，每次出车，站牌下都挤满了乘客，而这一趟，却只杵着一个手拎提包、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男子。
停车，开门，男子掏出一元零钞塞进投币箱，接着坐上了紧靠车门的座位。崔大牛瞥见该乘客的腿脚不利索，是个跛子。
“嗨，你运气真好。自打我跑这条线，车上没人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崔大牛边说边启动车开往下一站。跛脚男放好鼓鼓囊囊的提包，头没抬眼没睁，硬邦邦接了一嘴：“那我和你不是人？”
听口气，要么气不顺，要么是找茬。崔大牛暗暗猜度，扭头一看。谁想，跛脚男又挑衅般较劲道：“看我干啥？我脸上又没长花。好好开车！”
“行，敢教训我，那我就好好开。”崔大牛再不接茬，猛踩油门提了速。眼看要到站点，又冷不丁提前踩了刹车。可跛脚男似乎早有防备，屁股如涂了强力胶，坐得稳如磐石纹丝没动。不过，就在乘客争相跑来的那刻，他又麻利站起，在拉开提包的同时堵住了上车门。
崔大牛以为他要下车，没好气地呵斥：“让开！你没坐过公交啊？下车走后门，土老帽。”话音未落，又傻了眼——只见跛脚男从提包里抓出厚厚一叠五元钞票，抽出一张递向冲在最前头的小伙子，“市内出租，五元起步。想打车的，我付钱。”
“嘿，还有这好事？谢了。”小伙子抓过钱，乐颠颠跑远了。其他乘客见状，纷纷围上来。跛脚男忙不迭地发钱：“别抢，别抢啊，人人都有份儿！”既然有人付账，谁还愿坐卫生条件差、拥挤不堪的破公交？眨眼工夫，乘客全领了钱，有急事的打车去了；没啥事的，等下一班。
公交车再次上路，崔大牛搞不清跛脚男的来头，强按火气没敢轻举妄动，便打开手机发了条微信：奶奶的，老子走背运，一早出车就遇上个神经病。发完，问跛脚男：“喂，你是做慈善，还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我钱多，烧得慌。”跛脚男说。
“装啥有钱，就是任性！”崔大牛阴阳怪气地回道，“这趟线，从起点到终点共有二十站，平平常常每站上二十人，一人五元——”
“总共两千多，我发得起！”
果不其然，随后几站地，跛脚男如法炮制，散发零钞如撒树叶，以致车内始终空荡荡的。以往，行至半路，车上已是人挨人人贴人，挤得水泄不通针扎不进，此时也正是崔大牛“大显身手”的时候——先猛开，再骤停，人群前仰后合，三番两次，空当有了。“大腹便便的胖子进来，前胸贴后背出去”，这话用在250路公交上一点都不夸张。
当然，这也是公司领导所喜闻乐见的。民营公司嘛，只要撑不破车体，那就可劲装，力求利益最大化。每到月底，公司还会根据乘客吞吐量排名给司机发奖金。只此一项，崔大牛回回都能“多收个三五斗”。但这趟，有此尊瘟神坐镇，恐怕要白跑了。崔大牛又气恨又无奈，趁跛脚男发钱的空当拨了报警电话。
这厢刚报完警，跛脚男已打发走了所有乘客：“人都打的去了，开车吧。”“死瘸子，你到底啥意思？”崔大牛质问。跛脚男倒不急不恼，吐出口的仍是那句老话：“我钱多，烧得慌。”
崔大牛骂道：“我看你是存心找茬，寻衅滋事。你等着，马上就有人来收拾你！”吵嚷间，警察到了。等崔大牛骂咧咧说完情况，始终没插话的跛脚男才不紧不慢地开了腔：“我花钱坐车，没耍赖吧？哦，投币箱里的那一块钱，就是我投的。我给其他乘客发钱，也没强行摊派，收不收全凭自愿，不犯法吧？再者，除了钱，我没携带危险品违禁品，你凭啥拒载？”
警察一听，有道理，不能赶人家下车。崔大牛只能自认倒霉，窝着满肚子火气将车子开得飞快。此后的路，他一站都没停，直奔终点。
到了地儿，瞅着跛脚男起身下了车，崔大牛恨得直咬牙：“祝你一路走好，别摔跟头变成脑残！”跛脚男居然笑呵呵回道：“谢谢，再见。”
去你的再见，最好再也别见！目送跛脚男走远，崔大牛去调度室登了记，恶言恶语将跛脚男骂了个天翻地覆后驾车返程。可他万没料到，车门一开，摇摇晃晃上来的，仍只有跛脚男一个人。“喂，你怎么阴魂不散？”崔大牛顿时恨得牙痒。跛脚男又往投币箱里塞了一元钱，照旧紧挨着车门坐下来：“阴魂不散的是鬼，我是人，是乘客。”
“好，你是人。人，你听着，今天老子豁出去了，倒要瞧瞧你有多少钱，有多任性！”气急败坏地喊罢，崔大牛狠叨叨踩下了油门。这次，他见站就停，还故意磨蹭上几分钟，好让跛脚男破费。跛脚男则慷慨解囊，来者不拒。又较了半路劲，崔大牛渐渐冷静下来。一来一回，只拉了两块钱，尽管车中安有监控，清清楚楚录下了跛脚男的一举一动，可领导不只任性，更认钱，压根不管你那些。没本事摆平突发事件，那就得卷铺盖卷走人。一念及此，崔大牛急打方向盘，靠路边停了车。
“喂，我们以前认识吗？有仇吗？”
“不认识，没仇。”
“有怨吗？”
“没怨。”
“既然没怨没仇，那你为何总缠着我不放？”崔大牛暴跳如雷，“再空跑一趟，老子的饭碗就砸了。我有家有爹妈，有老婆有孩子，你再胡闹下去，你让我用啥养家！”跛脚男没回答，岔开了话题：“你知道我这包里有多少钱？”
“多少都是你的，和老子有狗屁关系！”崔大牛冷哼道。跛脚男说：“整整两万，全是五元的，能跟你一天，四个来回。”
“你有病吧？为啥要坑我！”崔大牛快要发疯了。跛脚男一脸的似笑非笑：“你知道我银行账户里有多少钱吗？一百二十万。”
当今社会，千万富翁有的是，一百多万算啥？可不待崔大牛反唇相讥，跛脚男又问：“你知道我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吗？”说着，他拍了拍那条瘸腿，“用它换的，还有我老婆的命。”
闻听此言，崔大牛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跛脚男紧盯着他，眼底恨意渐浓：“去年，我和老婆开车回老家，半路被一辆公交追了尾。我车子的前面，是辆载重卡车。于是，我得到了这一百二十万赔偿。可我的腿断了，老婆死了，家毁了，这些钱都沾着鲜血，你让我怎么花？”
“我、我，肇事者又不是我，你干吗找我的麻烦？”崔大牛梗着脖子问道。
跛脚男没理他的茬，接着说：“那场车祸，是司机边开车边发微博造成的。乘客还投诉，说他动不动就超车，强行并道，跟女乘客插科打诨，贫嘴调情，还在车内抽烟，要不出事才怪。”
这些陋习，崔大牛也有。皱眉思忖间，只听跛脚男又发了狠：“我没儿没女，老婆也没了，留着这些钱骨灰盒也装不下，我就想整人，任性一把。我斗不过公交公司，可我能让那些拿着人命当儿戏的混蛋司机滚蛋。开车吧，今儿个我跟定你了！”
再次启车，直至终点，崔大牛话少了，乖多了，也没再摆弄手机。当跑第二趟时，崔大牛发现跛脚男又上了车。只不过，他拉上了提包的拉链。
第二天，崔大牛听说，在市民同样怨声载道的民营338线上，出现了个“有钱就是任性”的跛脚男，到站就发钱。司机动粗，结果被警方拘留，砸了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