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西南的雨季早早来临。入夏以来，从北部湾登陆的一号台风挤过十万大山狭长的缝隙，在左江盆地肆虐。连日大雨，山洪暴发，浑浊的江潮拍打壁立的岸崖，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啸。
崇左市公安局大楼就建在左江南岸陡峭的岸壁上。从阳台上远眺，滚滚东去的左江在脚下移动，两岸红霞般的木棉花还没有完全凋谢，光秃秃的枝杈上闪着星星点点的霞光。岳泰恒现在就站在会议室后窗的阳台上，远眺汹涌的江流。他是广西公安为数不多的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他坦承，他的摄影技巧是从无数个案件现场拍摄中积累起来的。与钟情于小桥流水、渔舟唱晚的摄影家不同，岳泰恒崇尚的是大漠落日、草原奔马之类雄浑的意境。去年，他用长焦镜头拍摄的一幅《左江潮》，获得了广西公安“金盾”摄影一等奖，后来还入围在悉尼举办的世界华人摄影大赛，并且获得了银奖。但是此刻，岳泰恒却无意欣赏这难得一见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壮丽景象，半个小时以后，他将在这里参加一个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生中最为庄严的会议。
提前半个小时在会议室外守候，岳泰恒是第一次。会议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业务例会，由广西壮族自治区公安厅禁毒总队主持，崇左、百色、钦州和防城港四个边境市公安局禁毒支队及海关、铁路部门禁毒机关的负责人参加。与会者中警衔级别最高、地位最显赫的当属公安部禁毒局的一位副局长和区公安厅一位副厅长，都是一级警监。岳泰恒特意提前半个小时在会议室外迎候。
岳泰恒几乎是第一个在会议室就座的。作为东道主的代表，他主动向平时就熟悉的百色、钦州和防城港三市的同行行礼问候。他很快发现一个不解的现象：与公安部、区公安厅领导同时入座的，还有几个穿便衣的陌生人。这几个人无一例外都是肤色黝黑，双目微凹，颧骨略高，留着大背头。莫非是越南朋友？岳泰恒暗暗猜度，主持会议的区公安厅鲁副厅长介绍，六位陌生人分别是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首都河内市公安局缉毒处处长陈光上校、副处长阮文勇中校和越北与中国毗邻的广宁、谅山、高平三省公安局缉毒处的官员。一次禁毒工作例会，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国际会议。
这几年，由于边境缉毒工作的需要，岳泰恒多次与越南同行会晤，但如此高规格的双边会晤，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凭过去的经验，他知道“6.26”国际禁毒日以前，区公安厅可能又要策划大行动了。
不出所料，曾经任过禁毒总队长的鲁副厅长宣布，在“6.26”国际禁毒日之前，区公安厅决定进行一次代号为“飓风行动”的中越边境禁毒专项斗争。邀请几位越南朋友来，目的是共同加强禁毒斗争的国际合作。越方级别最高的陈光上校代表发言，他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他跟鲁副厅长是老朋友，两人之间的交往已经有10多年。他完全赞同鲁副厅长的看法，打击毒品犯罪是不分国界的，是两国警方的共同职责。双方报以热烈的掌声。
岳泰恒这才明白，选择广西最年轻的崇左市作为这次重要会议的会址，绝非高层警方的一时心血来潮。上个世纪80年代，世界最大的毒品海洛因产地“金三角”不断扩张，已经发展到东南至越柬边境、东北至越老中边境的长山山脉一带，波及与广西崇左市毗邻的越南东北部高平省，形成一条“金三角——老挝——越南——中国”的国际贩毒秘密通道，在毒品犯罪集团中被称为“四号公路”。这条秘密通道早在40多年前就名扬天下。当时，中国的大批援越抗美物资就是通过这条亚热带丛林中的崎岖小路源源不断输往越南南方的，这就是著名的“胡志明小道”。驻越美军司令威斯特莫兰将军当时曾殚精竭虑破坏这条小道，投入数万吨炸药和数千名美军士兵的生命，最后却以失败而告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当年这条用无数共产主义信仰者的血肉构筑起来的通道，若干年后，竟成了中国和东盟国家人民的心头之患。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后，“四号公路”逐渐成为继中缅边境和泰国清迈以后的第三条“金三角”毒品输出主要通道。从中越边境进入我国内地的毒品，大部分来自“四号公路”。经中越两国警方的严厉打击，这条通道上的贩毒集团元气大伤，贩毒活动有所收敛。有一段时间，甚至有毒品从内地向边境倒流的现象。但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随着云南警方重挫从中缅边境入境的贩毒活动，活跃在中缅边境的毒枭纷纷铩羽，逼得国际贩毒集团不得不另谋出路，已近凋敝的“四号公路”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广西禁毒部门在与越南河内、高平、谅山、广宁四省市同行的信息交流中获悉，最近一个新的国际贩毒团伙在“四号公路”上活动频繁。他们在同类的尸骸中崛起，不少骨干分子曾经是历次边境扫毒行动的漏网之鱼。更为可怕的是，这些漏网之鱼充分吸取过去失败的教训，活动更隐蔽，有许多令人匪夷所思、防不胜防的手段。这个团伙完全不同于过去的贩毒集团，他们队伍庞大、组织严密、装备精良，有十分先进的信息网络。这两年，发生在越东北与桂西南边境上的贩毒活动，基本是由这个团伙策划的。
去年以来，崇左公安机关连续破获几起贩毒大案，但无一例外的是，仅缴获部分毒品，抓到“马仔”，线索立即中断，根本无法追寻上下线。显然，这个特大贩毒团伙有着极高的警惕性，极强的反侦查能力，实行单线联系，每一个环节都设置灵敏度极高的“保险匣”，“马仔”出事，线路自动中断，上下线均安然无恙。
中越两国警方密切合作配合，经两年多的跟踪侦查，初步掌握了这个近几年活跃在“四号公路”上的特大跨国武装贩毒团伙的内幕。这个由中、越、老、缅四国不法分子组成的贩毒团伙，其成员构成十分复杂，大部分都是亡命之徒。其核心成员彼此之间都不称呼姓名，而以亚热带丛林中的野生动物为代号。其首领是一个代号“巨蜥”的中年男子，据说是“金三角”国民党军人的后代，母亲是一个掸族大土司的女儿，与后来被缅甸政府军招安的毒品王国君主坤沙沾亲带故。“巨蜥”的真实身份至今还是一个谜，他有泰、缅双重国籍，平时极少直接与一般团伙成员打交道，只是通过其核心成员及骨干分子层层加以控制，织成一张巨大的犯罪网络。除内部少数核心成员，大多数徒众根本没见过“巨蜥”本人，但无时无刻都感到他的威慑力。
陈光上校介绍，河内警方2005年底侦办一起特大贩毒案时，曾抓获“巨蜥”手下一名骨干分子“眼镜蛇”。但直到最后走上刑场，“眼镜蛇”都不肯透露“巨蜥”集团的内部情况，他公开说，他不招，死他一人；他招了，不仅他难免一死，还会被满门抄斩。因为，这个有黑社会背景的犯罪团伙有极其严厉、极其残酷的帮规。后来，在办案人员的人性感召下，在执行死刑的前一个晚上，“眼镜蛇”在得到警方保护家人的承诺后，才供出他此番从万象到河内，是奉“巨蜥”之命来与一名代号为“黑头翁”的毒枭接头的。由于中途被擒，与“黑头翁”的联系线路自动中断，至今他没有跟“黑头翁”见过面，对方什么模样、以什么职业作掩护，甚至是男是女均无从得知。“巨蜥”通过手机短信指示他，要他见面后即受“黑头翁”节制，听“黑头翁”指挥。仅从这一点，他知道“黑头翁”身份非同小可，是“巨蜥”的亲信中的亲信，深得“巨蜥”的赏识和器重。
河内警方在侦查中发现，当地几件大宗毒品走私均与“黑头翁”有关。但对“黑头翁”其人，除了“眼镜蛇”提供的一鳞半爪之外，警方掌握的情况非常有限。仅有一个估计，“黑头翁”极可能长期潜伏在中越边境地区。陈光上校请求中国广西警方予以配合，侦查“黑头翁”的下落。
鲁副厅长慨然表示：毒品是世界人民的公敌，打击毒品犯罪是两国警方共同的职责和使命。“巨蜥”集团的活动，已引起广西警方的注意。广西警方将不遗余力地配合河内、广宁、谅山、高平等省市越南同行的工作，有决心也有信心切断“四号公路”向中国境内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