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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学术工作的十条经验(上)

时间:2022-05-17 08:45:04 浏览次数:

1994年,我应时为《古典文学知识》责任编辑姜小青的邀请,写过一篇《我的学术经历》,其中有一段话,是说我攻读两个研究生学位的经历。后来我经常提起这段话,作为研究生“古典文献学”第一课的讲课提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因为它频频受到大家欢迎。我想其中大概有三个道理:第一,这些话是讲自己的经验,向听众提供的不仅有知识,而且有获得知识的方法,因而有一定价值。这价值就是老话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第二,这些话说的是大家经常遇到的问题,是一些“老话”。而老话的意义就在于它“平常”、“经常”,涉及某种普遍性。《玉篇》卷二七《系部》说过这个道理。它说:“经”就是“常”,代表“经纬以成缯帛”,也代表“法”和“义”。第三,这些话讲的是我作为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时候的经验,其实也就是讲1980年代初期的研究生教育,可以反映某种传统。大家是不是知道,当我们“与时俱进”到21世纪以后,我们也丢失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为此,需要用“反思”的方式——回过头来学习传统的方式——进行总结。总之,这些话讲的是个人的经验,也许有独特性,也许又有片面性,可以供大家批评、参考。

现在,我就打算把这些话再讲一遍。方法是,先介绍这段话,然后从中概括出进入学术工作的十条经验,逐一作点解释。下面就是这段话,请大家注意括标阿拉伯数字的那些文句:

1979年,我作为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提前参加了研究生入学考试,被复旦大学录取(1)。从此以后,由王运熙老师引导走上了学术道路。那时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国文学批评史,按导师要求,对《史记》、《汉书》、《论语》、《孟子》、《诗经》、《楚辞》、《文选》、《四库全书总目》等经典著作及其注疏书作了反复阅读(2)(3)。我很崇拜王老师,对他的只言片语铭记不忘。于是在阅读上述作品的过程中,注意加强自己在文史各方面的知识素养,也懂得了客观而完整地掌握历史著作的重要性(4)。这时我也读了许多学术名著,例如清代学者的考据学著作、近代几位史学大师的论文集,以及王师所著的《六朝乐府民歌》、《乐府诗论丛》等,这使我注意到传统文学研究之外的一些学术领域,对王师习惯使用的“读书得间”的方法(5),或者说重视从历史条件和事物联系方面来研究古代文学艺术的方法,有所领会。我的硕士学位论文《明曲本色论的渊源及其在嘉靖时代的兴起》(6),即曾尝试在较广阔的历史视野中,联系作家生平及其文学创作实践,来对文学思想之变迁加以考察。

1985年12月,学位论文答辩会后同导师任半塘先生合影

1982年,在完成硕士阶段的学习之后,我又师从任中敏先生,成为扬州师范学院隋唐燕乐歌辞方向的博士生(7)。这三年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一方面因为任师的要求严格,另一方面也因为更换了一个专业,必须付出加倍努力:三年的读书量远远超过了过去的想象。那时总是凌晨五时起床,往任师处报到,然后紧张工作到深夜;一年里只有春节那一天可以休息。当然,天道是酬勤的。由于任师以他在“唐艺发微”方面的巨大建树为我的工作提供了资料基础,又以他勇于开拓、勇于批判的宏伟气概鼓舞了我的学术自信,我获得了一次超常发

挥的机会。从技能培养的角度看,任

师注重博大的学术作风迥异于王师注重精审的作风,这也恰好在我身上形成了一种互补(8)。我按照任师的指导及其工作习惯,在撰写博士学位论文《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之前编辑了一部资料考订性质的作品《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集》,借此对隋唐五代音乐文学资料作了一次全面清理(9);同时也按照王师的习惯和方法,注重运用目录学的成果,注重专书研究,比较细致地探讨了清商曲与相和歌的关系、琴曲发展与《胡笳十八拍》之年代的关系、《乐府诗集》的史料来源等问题。总之,幸赖两位好老师的指导,当六年研究生生活结束之时,我毕生的学术事业便有了一个扎实的基础。

一、 从事实出发,而非从原则出发

这是第一条经验。

我在家乡读大学(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的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有一种特殊的冲动——迅速把握知识世界的冲动。好像只有对世界进行比较简便的解释,并且在这种解释中获得某种自信,内心才会平衡。所以,在1977年、1978年,也就是大学一年级,我把朱光潜、宗白华先生翻译的书、编写的书,比如《西方美学史》、《美学》、《判断力批判》,基本上都读过一遍了;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我的愿望是学美学。

但命运有时候是很照顾人的。报考的那年,恰好中国社会科学院不招美学研究生,相近的专业只有两个:复旦大学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和另外一所大学的“中国古代文论”。我糊里糊涂就选了复旦大学。现在看来,这个糊涂之选,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事情。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和“中国古代文论”看起来相似,它们的研究对象相同——都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但在实际上,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专业,它们在方法上有很大区别。——大家是不是这样认为:专业的区别往往表现为研究方法的区别?复旦大学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专业,是从中国文学史等本土学术中产生的专业,倾向于从中国文学的实际运动出发来观察理论现象,加以研究;而古代文论专业却不大相同。它是在外来因素的推动下产生的,倾向于依靠某种认识框架,直接对古代文学理论进行分析和解释。

关于以上这一区别的来源,说起来话很长。简单说就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是传统的中国文学研究的分支;而古代文论却不是这样。20世纪50年代,在苏联文艺学的影响下,北京办起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讲习班。中国古代文论这个专业,就是由这个班的学员们在后来创建的。其基本路线是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来解释中国文学批评的资料。如果从方法角度来看这两个专业,那么可以说,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是重视归纳的专业,讲究从事实出发来取得理论认识;古代文论是重视演绎的专业,讲究用某种理论框架——比如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等模式——来解释事实。20世纪50年代有两个比较著名的学术命题,一叫“论从史出”,二叫“以论带史”。两个专业的区别也正好对应于这两个命题的区别。在那个时候,尽管也有人讲“实事求是”,搞“论从史出”,但“以论带史”却是一个更加时髦的潮流。

有一句老话说:“郎怕选错行。”我很庆幸,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有进入“以论带史”的专业,而走上了一条比较务实的学术道路。为此,我愿意把我的宝贵经验推荐给大家,这经验就是“从事实出发,而非从原则出发”。我的意思是:现在学术界学科林立,但“学科”不等于“科学”。若要对这两者加以判别,那么你就要看,这个学科的理论是不是能够解释经验事实。换一句话说,要看它的方法论:是从事实出发,还是从原则出发。马克思本人就表述过这个意思:科学研究的正确方法是从事实出发,而不是从原则出发。他在《资本论》第二版跋语中说过一段很精彩的话:“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

现在的学术界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永远都有从原则出发的人;永远都有人喜欢制造缺少真实性的东西,就像制造海市蜃楼。为什么呢?因为海市蜃楼不光美丽,而且制造起来非常容易。因此,制造海市蜃楼的工作很容易诱惑青年人。怎样破除这种诱惑呢?我想,大家不妨观察一下、注意一下两个浅近的事实。第一是注意自己的经验。我们认识事物,是不是从事实开始的?让我们放心的那些认识,是不是和经验相契合的认识?做学问同样如此。那种轻易产生的认识,决不会是真理。第二是注意学术史。20世纪学术史有一个重要贡献,那就是用科学的认识、经分析得来的认识、同经验事实相联系的认识,代替了笼统的认识——例如古典哲学的认识。学术史的这一成绩巩固下来了;事实上,在学术史上,也只有同经验事实相联系的认识才能巩固下来。到20世纪80年代,在文学研究界出现过一种新方法的思潮,也就是主张用西方理论来研究中国文学艺术的思潮。这一思潮不像50年代的“以论带史”的思潮那样幸运,没有得到政治的支持,于是在实践中遇到很大阻力。从积极方面看,它被各种传统的方法消化了;从消极方面看,它变形了、消失了。这种情况说明什么呢?它说明,只有从事实出发,我们的认识才能接近真理,而这种认识也才有生命力。在学术研究中,当我们遇到困惑而无法抉择的时候,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去寻找新的事实。尽管归纳与演绎都是思维的方法,都是学术工作的方法,但它们有主次之分。从事实出发的归纳法,通过归纳而获得认识,是进行演绎的基础。

二、 读原著

这是第二条经验。

在研究生阶段,按照王运熙老师的要求,我对《史记》、《汉书》、《论语》、《孟子》、《诗经》、《楚辞》、《文选》、《四库全书总目》等经典著作及其注疏书作了反复阅读。这样做,最大的收获是熟悉了原著,也懂得了读原著的必要性。与此相联系,我还懂得了学习的方法和道理。我们的必修课有四门:一是中国文学史,二是中国思想史,三是中国历史学,四是文献学。这些课程都是围绕原著展开的。比如,中国文学史课从仔细阅读《诗经》、《楚辞》开始;中国思想史课从仔细阅读《论》、《孟》、《老》、《庄》开始;中国历史学课从仔细阅读《史记》、《汉书》开始;文献学课从仔细阅读《四库全书总目》开始。这样做,就把现代的教育同传统的国学教育贯通起来了,也避免了在知识传授上支离破碎的毛病。我们学校管理研究生教学的老师,是否也能按这一方式作安排呢?

在以上四门课中,最基础的应当是文献学,因为它实际上是我们这个学科的材料学。所以王老师多次强调了《四库全书总目》的重要性。我在工作中对这一点体会越来越深,因为《四库全书总目》的意义就是可以指导读原著。研究生年轻,脑筋好,只要用心就能学好,这时候更应该读好原著。因为研究生阶段的阅读有决定意义,它达到了什么水平,我们这一辈子的知识素养也就达到什么水平。研究生阶段一旦结束,那种纯粹的读书生活就很难得到保证。所以在这个阶段大家一定要努力读书,好好读几部原著。这是治理文史之学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围绕读原著来进行课程考试,那么考试的方式会很不相同,即主要考察对古代经典的熟悉程度。比如我后来给研究生上《史记》课,考试中就有这样一项:找一段原文,翻译成现代白话,看你能不能理解;或者反过来,提供一段白话文,让你复原为《史记》原文。很多同学上过这门课,成绩不错,基本上都达到80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大家从四个角度读懂了《史记》。首先是语言学的角度,把《史记》当作古汉语的典范作品来读,读懂了,熟悉了最经典的古文;其次是历史学的角度,把《史记》当作第一部中国通史来读,读懂了,了解了汉以前的中国史;再次是史学史的角度,把《史记》当作第一部纪传体史书来读,通过比较而认识了其他史学体裁,比如编年体、纪事本末体;最后是文学史的角度,把《史记》当作文学叙事法的经典和文学典故的渊薮来读,读熟了,具备了很好的文学基础。大家看看,读原著是不是一件事半功倍的事情?

三、 寻找材料、阅读材料、分析材料——关于学术能力的三句话

现在讲第三条经验。

提一个问题:在各位看来,所谓“学术能力”指的是什么?是逻辑能力还是记诵能力?事实上,很多老师对这个问题作了回答。有人认为是记诵能力,所以要求学生背诵原典——有的背诵《史记》,有的背诵《说文解字》,有的背诵《资治通鉴》,有的背诵十三经。这样做是有道理的,符合远古时代训练巫师的传统,古代人一直是这样学习的。另外有人认为是分析能力,所以强调思维训练,要求通读西方哲学史。现代学者喜欢这样做。从西方学术的角度看,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西方学术面对的古文献不多,思考更加重要。不过在我看来,进行文史研究,最基本的学术能力却应该是三句话的综合,即王运熙老师说的:找得到材料,读得懂材料,能够分析材料。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对于文史研究者来说,学术工作就是一个找材料、读材料、分析材料的过程。

以上这三句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并不容易。要找材料,就要熟悉中国古代的文献学,包括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要熟悉图书馆,了解资料的有无,以及资料的分布。要读懂材料,就要有尊重古书的态度,同时有读古书的丰富经验,掌握基本的语言学知识,起码认识繁体字。在这样的基础上,才谈得上分析材料。

正如上面说到的那样,现在人喜欢片面地讲分析材料——只讲分析材料而不讲其他。这样做,就好像在造空中楼阁。这种习惯,在我看来就像造海市蜃楼的习惯一样,出发点是某种浮躁,缺点是不踏实。其实,只有建立在找得到材料、能够阅读材料的基础上,我们的研究才是可靠的。正因为这样,王运熙老师才用刚才讲到的方式来安排中国文学史、中国思想史、中国历史学和中国文献学这四门课程。这四门课程可以归纳为两个类型:中国文献学主要解决找材料的问题;其他课程解决读懂材料的问题,以及分别从文学、史学、哲学角度分析材料的问题。

我们当时的课程结构就是这样的。按现在的研究生管理制度,这样做可能很难了。有关方面今天来一个教材,明天来一个检查,大家学会了应付,却难有时间练习基本功了。

不过,妨碍我们亲近原始资料的因素,却不能只归结为制度,而首先应当归结为思想方法。比如有人认为,我们要培养天才式的青年,也就是培养鲁迅、郭沫若那样的人,所以要重视思想,而不是资料。我看这个观念就有问题。首先,教育必须面向普通人,而不能面向天才。因为“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天才是不可能用人工方法制造出来的。其次,即使聪明人,也需要笨功夫,需要基础教育。鲁迅、郭沫若那样的人,同样作了很扎实的基本功训练,比如鲁迅在青年时代抄了大量古碑,整理了《古小说钩沉》等大量古籍。再次,只有联系于经验事实的理论才是有价值的理论,天才的卓越之处正在于他们熟悉资料和事实,使他们成功的路线同样是从资料和事实出发;倘若他们不这样做,他们也会犯错误。所以有句老话说:“推动哲学家前进的,决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纯粹的思想力量。”总之,若是不讲找材料、读材料,而只讲思想和分析,那么,培养出来的人其实是一些只会玩弄巫术的人。

(作者单位: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编者按:本文系2011年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举办的“方法、资料与规范——全国百篇优博导师·博士论坛”演讲稿之一,根据现场录音整理。余欣现任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2007—2009年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外国人学者。曾为香港中文大学、法国中国文明研究所、牛津大学、普林斯顿大学访问学者,并应邀赴美国宗教学会、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发表学术演讲。主要研究领域为敦煌学、隋唐史、中外关系史。著有《神道人心:唐宋之际敦煌民生宗教社会史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中古异相:写本时代的学术、信仰与社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博望鸣沙——中古写本研究与现代中国学术史之会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等专著及论文多篇。特此感谢余欣教授及会议主办方刘屹教授的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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