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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丧计划

时间:2022-05-27 12:50:06 浏览次数:

天色擦黑,一个头大肚圆脖子粗的中年男子偷偷摸摸走进了郑翠花的二层小楼。屁股刚坐定,话未出口,中年男子先将一沓钱推到了郑翠花的眼皮底下。

看厚度,当有两千块。郑翠花见钱眼亮,边伸手去拿边叨叨不停:“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活着的应该往开处想。说吧,走的人和你是啥关系?多大岁数?你雇我,驻场还是串场?”不料,中年男子出手也不慢,连钱带郑翠花的巴掌全攥在了一块儿,悲戚戚地说道:“我叫孙福利,去世的是我母亲,明儿个出殡。老师,你得帮帮我啊,不然,不光我娘死不瞑目,连我早晚也得窝囊死。”

“你放心,收人钱,可劲哭,这是行规。”郑翠花回道。郑翠花所从事的行当是哭丧,坊间都因循旧习尊称她一声老师。老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这座东北小城里,无人不知郑翠花的名号。

郑翠花打小便喜欢唱二人转,嗓子清爽透亮,初次登台就震了场蹿了红。哪知造化弄人,一场高烧过后,郑翠花的声带出了毛病,从此变得沙哑低沉,再登不得台,不得不改行做起了哭丧人。职业哭丧人,就像酒吧歌手一样,有驻场的,也有串场的。所谓驻场,就是从葬礼开始一直哭到亡者入土为安;串场则似跑过场,按钟点收费,时间一到,立马拍屁股抹眼泪,雨收云散拿钱走人。此时,坐在郑翠花面前的孙福利突然变得情绪激动,说他在家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个大哥叫孙福顺。“狗屁大哥!他自私贪财,忤逆不孝,要不是他找了个恶保姆,没准儿我娘还能多活几年呢。我怀疑,就是他撺掇恶保姆折腾死了我娘!”

瞅着孙福利咬牙切齿的样子,郑翠花迟疑地说道:“我们哭丧,也讲原则……”

“甭管啥原则,都不能让歪心眼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孙福利抢过话茬,又点出一千块拍到了桌上,“老师,我要让他现原形,从今往后没脸做人!”

自入此行,每次接活出场,郑翠花从不讨价还价,凭赏。不过,但凡能请哭丧人的,大多不差钱,差的只是悲恸动天的气氛——不可否认,中国人最看重的两个礼:婚礼和葬礼,其实都带有表演成分。婚礼好办,那些你爱我我亲你、打死不劈腿的恩爱样子,谁都会秀。葬礼就难办了,一定要悲痛欲绝,呼天抢地,很多孝子贤孙做不出,于是,郑翠花们应运而生。但像孙福利这样一出手便是三千定金的大方主儿,郑翠花入行二十多年来,还真没碰上几个。而且,说到老母亲的晚年际遇,孙福利的眼泪鼻涕犹如江河溃堤,“哗”地一下子流满了脸。

“这档子活儿,我接了。”郑翠花说。

“真的?那你明儿个亲自上阵?”孙福利哽咽着问。

郑翠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眼下,她手下有两个吹鼓手,一个小徒弟。小徒弟功力尚浅,还没达到“说哭就哭,收放自如”的境界,且经常忘词卡壳。不像她,从头到尾捋一遍,脱稿就能连哭带唱。对,哭丧也打底稿,叫哭词儿,多为合辙押韵朗朗上口的打油长诗。郑翠花正是看了孙福利递上的那沓钞票和压在票子下的控诉状才接的单,并承诺将亲自写词亲自到场亲自哭。

送走孙福利,郑翠花正琢磨哭词儿呢,“当当当”,敲门声响了。推门一看,只见脑袋大脖子粗的孙福利去而复返,又腆着大肚子杵在了面前。“老师,能让我进屋说话吗?”说着,对方突然咧开大嘴,哇哇大哭起来,“我的亲娘啊,你的命好苦啊!”

听动静,完全不像孙福利。稍一愣怔,郑翠花回过味来。这位,当是被孙福利一口一个“狗屁”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大哥孙福顺。他们兄弟俩是双胞胎!

老二刚走,老大登門,他想干啥?不等郑翠花琢磨出个名堂,孙福顺便舞马长枪地骂开了:“老二来过了吧?这狗屁不如的瘪犊子,太自私,太不是东西。我爹去世早,我娘担心我俩受委屈,就没改嫁,含辛茹苦拉扯我俩长大,不容易啊。老二倒好,娶了媳妇忘了娘,好几年都不回老宅瞧一眼,比白眼狼还狼性。前年,我娘瘫痪了,他仍躲得远远的不靠前。行,不尽孝也罢,他还唆使恶保姆折腾我娘。娘啊,自古长兄为父,我要替你好好拾掇拾掇这个不仁不孝的王八犊子!”

说着、骂着,孙福顺号啕大哭,声如炸雷惊天动地。郑翠花被震得耳鼓嗡嗡作响,不觉皱起了眉头:“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要撒半句谎,就让我出门撞见黑白无常!”孙福顺抡起大巴掌,直将胸口拍得“啪啪”山响。

“那你来找我的意思是?”

“让那王八犊子现原形,从今往后没脸做人!”

嘿,两兄弟的来意,居然一模一样。郑翠花刚要解释,孙福顺已塞给她一个鼓囊囊的白包,扔下句“不管老二给您多少酬金,我都翻一番”,掉头就走。眼见叫不住也追不上,郑翠花只得回屋,打开了白包。包里装有三千块钱,外加一份“不肖子孙福利七宗罪”。从头看到尾,郑翠花哭笑不得。

两兄弟指责对方的不孝行径如出一辙,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到底谁孝顺谁忤逆?两方都送了定金,又该帮谁磕碜谁?郑翠花正合计着呢,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来的,是个陌生女人,约有四十出头,两眼红肿得像桃子。“老师,我叫赵秀芬,我心里憋屈啊。”来人踉跄进门,一把拉住郑翠花哭成了泪人儿,身子也颤抖得厉害。

赵秀芬,这名字太熟悉了,是那个被孙家兄弟俩骂得一无是处的恶保姆。她原本是孙家老母亲的房客,后来伺候老人做起了保姆。

面对这第三位来访者的哭诉,郑翠花回想起了孙福顺、孙福利兄弟俩。三人的哭功虽没经过专业培训,“实战”历练,却也算出类拔萃,各具特色:老二孙福利,初始悲悲戚戚,随后涕泪交流,音量不高但颇具于无声处听惊雷之妙;老大孙福顺,重在动静奇高,嚎一嗓子,可谓振聋发聩惊天地泣鬼神。再看眼前这个赵秀芬,哭得呜呜咽咽梨花带雨,抽抽搭搭肩头乱颤,啧啧,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实话实说,若非三人皆是雇主,郑翠花还真想招他们转行入伙,共同发财。

“妹子,想开点,别哭了。”郑翠花边劝边递过几张纸巾,“你来找我,是想?”“让那两个狼心狗肺的混账玩意丢人现眼,为我讨还公道!”赵秀芬愤愤地说着,从包里掏出张纸拍到了桌上。

郑翠花探头看去,登时两眼放光。那不是控诉状,而是一份已做过公证的遗嘱——孙家兄弟的老母亲去世前,已把那座足有两百余平方米的老宅全部遗赠给了保姆赵秀芬!日前,老宅已划入拆迁范围,所得征地补偿金额绝非小数目。另一个事实是,对此遗嘱,孙家兄弟俩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还较着劲要在葬礼上利用郑翠花搞臭对方,试图多分一杯羹呢。

亮亮的灯光下,与赵秀芬对视半晌,郑翠花又将目光移到了那张纸上:“妹子,你瞧好吧。明儿个,我只为它而哭!”

第二天早晨,郑翠花带上吹鼓手和小徒弟,准时赶到了孙家老宅。

“我的婶哎,你的命,胜黄连,一生煎熬苦难言;幼时赶上兵马乱,没吃没喝也没得穿啊——”

唢呐声起,郑翠花悲悲切切这一哭,听得那些前来帮忙的老街坊当场就噼里啪啦掉了泪珠儿。而这,恰是郑翠花的一贯风格:既然哭,就要走心,实实在在,别虚头巴脑忽悠人和鬼。通常情况下,她还扮演着“哭引子”的角色——绝非瞎扯,中药有药引子,哭丧也有哭引子——瞧准火候,抓住时机,制造一哭百应的效果。昨晚,她先收了老二孙福利的佣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自当让孙老大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于是调门一转,声泪俱下数落起了孙老大的种种不孝:

“孙福顺,你不孝顺,身为长子悖人伦。娘生病,头发昏,没钱医治你不问;娘瘫痪啊盼儿归,可日盼夜盼不见你登门——”

“喂喂,你瞎唱啥呢?快闭嘴!”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的孙福顺闻言顿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老二孙福利见状,正捂嘴偷乐呢,郑翠花那面又唱腔急转:“孙福利,你也是,心无孝念太自私。娘住院啊命旦夕,你却分文都不出。娘昏迷,人未去,你却忙着买寿衣——”

“你瞎咧咧,胡说八道!”孙福利也瞪了眼,狠叨叨嚷道。

然而,郑翠花没停,泪眼汪汪地冲吹鼓手摆摆手,调门转瞬变得呜呜哇哇悲戚断肠:“孙老大,孙老二,爹娘亲恩大如天;你别恼,他别喊,且听我从头说一番。十月怀胎担惊怕,临产就是生死关;九死一生躲过去,三年哺育受熬煎。你俩生来不会吃东西,拿娘的血脉当饭餐;背一个,抱一个,累得腰背弯又弯……”

郑翠花泪光涟涟,越唱声越急,听得人心酸万般。蓦地,随着一阵锥心般的哭喊声由远而近,赵秀芬跌跌撞撞地扑进了灵堂,和着郑翠花的调子连声质问道:“没有爹娘生下你,世上哪有你这身?没有爹娘养你大,你怎在世上为的人?为人若把爹娘忘,好比花木烂了根。不孝之子世上有,天打五雷也是真!”

“咣且!”吹鼓手重击锣鼓收了场。顷刻间,灵堂内外全噤了声,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到动静。街坊邻居全看得真真切切,郑翠花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兩个白包,走向了孙家兄弟俩:“这是你们的定金,我如数奉还。”

“一手托两家,你为啥要这样做?”孙福利喃喃问道。

“因为它。”说着,郑翠花掏出了孙家老母亲留给保姆赵秀芬的遗嘱。这纸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分量可不轻,少说也值几十万!

“老人家生病瘫痪,整整住了两个月院,你们兄弟一人去了一次吧?老大待了五分钟,老二打个转就走了。要不是保姆赵秀芬尽心照顾,恐怕我两年前就该来哭场了。”郑翠花幽幽叹口气,接着说,“出院后,老人家天天盼着你们能去陪陪她。起初,她对保姆说,你俩谁要能去陪她小半天,老房子就给谁。后来,老人又说,谁要能陪她坐一会儿,房子就归谁。再后来,唉,老人说,谁要是能去瞧她一眼——”

“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狗屁不是!”孙福利估计是良心发现,“哇”地哭出了声。老大孙福顺也变干打雷不下雨为悔泪横流,还“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老师,你教训得对,骂得好。这些年,我确实掉进了钱眼里,枉为人子啊。”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瞧门道。身为哭道中人,郑翠花完全能断定,这孙氏兄弟不是做戏,是真哭,为有两个儿子却晚景孤苦的老母亲,为自己的不孝号啕大哭。事到如今,郑翠花再不多言,“刺啦刺啦”,一下又一下,把遗嘱撕得粉碎,随后投进了火盆。

这,正是保姆赵秀芬的想法。

赵秀芬心地朴实,在照顾老人的那几年里,她们相处得情同母女。她深知,老人最大的心愿是两个儿子能悔悟,能亲如手足。此外,她也不想要老人如此之重的馈赠。面对赵秀芬的善良、大度,郑翠花大受感动,也感慨不已,决定用哭丧规劝逆子回头。

好在孙福利兄弟俩还没坏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地步,闻听声声哭丧如同当头棒喝,加上房产失而复得,两人终于幡然悔悟。

当然,如果两兄弟敢冥顽不化,对不起,那房子可真就长了翅膀,扑棱棱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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